就读于美国埃默里大学哲学一年级本科的19岁中国学生张一得突然离世,虽然家属对死因讳莫如深,但是这恰恰指明了死因的方向,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突然去世,如果不是意外,就是自杀,而如果是意外,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张一得的去世之所以引人关注,除了他从小成绩优异、托福考试满分的学霸形象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父亲张岳因为把儿子培养得如此优秀成为颇有名气的网红育儿博主,经常在网上和线下分享育儿心得,有一众爸爸妈妈是他的粉丝,“一得他爹”就是他的网络ID。
育儿博主精心培养的儿子,最后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无不令人唏嘘,自然也引发了不少人对其的强烈质疑。有不少自媒体流量大V都抨击“一得他爹”,认为是他的教育方式,最终导致了张一得走上不归路,更有一些人颇有看笑话之嫌:你看,你们追捧的育儿博主“翻车”了,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我先在这里奉劝那些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批判的流量博主积点德,不要吃这种人血馒头,对于家属而言,现在该有多么痛苦,可想而知。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们这些博主,在张一得自杀之前,真的会觉得“一得他爹”的教育模式有什么问题吗?
在张一得自杀之前,你会否认张一得的优秀,不是你或者你希望把孩子培养成的方向吗?或者,你至少对他是有些羡慕的呢?
张一得父子的互动,其实也是大部分家长正在做的事情,只是很多人孩子没有张一得那么“成功”,同时也暂时没有那么悲剧性的结局。这绝对不是一件值得看他人笑话的事情,通过张一得之死,窥视我们的教育理念和育儿观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是正解。
以下是我梳理的,可以从此事中汲取教训和反思的点,和大家一起缅怀和追思:
一、评价孩子优秀与否的标准本身就出了问题
我们希望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
欧美家长回答这个问题,常常会说:有没有加入运动队,在学校里有没有获得朋友欢迎,身体是不是强壮健康。这个是他们看中的标准。
而在我们这里,也有一个标准:第一是成绩,第二是成绩,第三也是成绩。
谁都知道,孩子的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但是这句话往往只停留在口头,在实践中,成绩不好,一切免谈。
我相信,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能认同这句话:学习成绩在中国是最公平的人才评鉴标准,也是进入一所好大学的前提,这也就意味着进入社会的敲门砖。
这几天,我所在的上海,只要家里有孩子的都非常关注最新的中学招考新政,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自己孩子未来能进什么样的学校,能取得怎样的成绩,有怎样的未来。
在这样的思维之下,张一得的父亲努力培养儿子考高分,数学竞赛获奖,辩论赛获奖,自行车比赛获奖……最后考上美国知名高校。截止张一得自杀之前,张一得不仅圆满完成了许多家长梦寐以求的梦想,而且也符合所谓的“素质教育”的标准,各方面都均衡发展。从“战术”角度看,育儿能够达到大家都期待的目标,“一得他爹”受到追捧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就没有人问问,是不是“战略”本身就是错的:我们培养这样高分高能的孩子,究竟是为何?这样的标准,真的没有问题吗?
作为心理工作者,我所知道的是,现在有心理问题的孩子越来越多,而且年龄越来越小:
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2020年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轻度抑郁的检出率为17.2%,重度抑郁为7.4%,而高中阶段的抑郁检出率接近4成,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达到10.9%-12.5%。
张一得父子所在的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早期干预科统计了近三年的青少年早期干预门诊数据,显示:2019年的门诊量比2017年增加了50%以上,住院病人则增长了将近一倍。
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博士在2016年的一次演讲中介绍,北大一年级的新生有30.4%的学生厌恶学习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
他更表示,我们整个国家自杀率在下降(因为农村女性自杀率下降),但是中小学自杀率却在上升。很多孩子已经等不及进大学,在中小学就开始有自杀行为了。
在我看来,如张一得这样的中国学生在学业上表现出的优秀,实际上是用各种心理问题高发为代价的。
我也经常提醒身边一些“鸡娃”的家长,一定要注意孩子的心理问题,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
但是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
他们的回复是:如果孩子成绩跟不上,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一样也会有心理问题的。别人成绩都很好,就他成绩差,这个落差很大,也会受不了。
因此,这种“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的劝说,其实是不够共情的,因为不给压力的结果,本身也是压力的来源。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怎忍心指责张一得的父亲?你要批评他“鸡娃”,实际上也是批评所有被这个“系统”裹挟的中国家长们。
父母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被绑架到这台不停歇的成绩提高机器上了。
区别是,可能有的孩子成为了活着的、表现没那么好的张一得,而有的人正在成为张一得的路上。
如果不对这样的评价标准进行系统性、大幅度的修改,那么我们每天都在培养大批量的张一得,悲剧是迟早的。
二、为了孩子牺牲自己,到底会导致什么样的问题
张一得的父亲为人诟病的第二点,也是许多中国家长身上都有的。
张一得父母早年离婚,孩子判给了爸爸。作为单身父亲,他很想带好孩子,所以辞去了光鲜亮丽的工作,一心带娃事业。
很多人据此判断,就是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父爱,压垮了张一得,“令人窒息”。
我想说,如果这是“窒息”,那可能很多中国孩子就是生活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之中。
很多家庭并没有离婚,但至少有一个家长,就在承担张一得父亲这样的角色。有了孩子,特别孩子进入学校之后,基本上自己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一件事,就是陪伴孩子读书,提高成绩,送往补习班,在补习班外的小板凳上打瞌睡。
在绝大多数中国家庭,这个角色都是由母亲担任的,而且不会有人指出这是“令人窒息”,相反,如果父母不做,反倒是会被邻人指责,这是没有尽到做父母的义务。
而在一部分家庭中,不仅母亲,父亲也会上场,两个人共同完成“大业”。
这种20年前不曾普及化的场景,现如今几乎成为了文化范式和常态。
当然,网上也有不少人对这种有了孩子之后父母牺牲自我的做法嗤之以鼻。我认为,这多少跟他们年龄还小,或自己还没做父母有关,他们无法理解,有些事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
当整个社会都在要求你这样做才是对的,这样做才是你的责任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顶住压力,逆流而行。
甚至这种范式已经让很多父母陷入一种自我牺牲的状态,他们不仅认为生活就是这样过的,而且对此还颇为陶醉。
因为,只要他们的投入可以在孩子的身上得到体现,确实有很多人会对他们投来羡慕的眼光。
所以,不仅孩子有自己很难挣脱的系统,家长也有自己很难挣脱的系统,而且往往这“双系统”在一起发挥的力道更大。当然,伤害性也可能更强。
然而,问题是,这样的范式还要继续延续下去吗?
20年前的父母,现在70后80后的父母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焦虑和疯狂,他们比现在的父母们有更多自己的生活时间。
可见,这种牺牲自我的模式,并不是自古以来的。
那么,现在的90后、00后、10后,当他们成为了父母,能否至少享有他们的祖父辈同等的生活空间,而不是复制自己父母的命运?
前面提到,很多北大学生都在思考生命意义的问题。其实不仅仅是北大,也不仅仅是张一得,这一代年轻人越来越注重自我价值,对他们而言,活在宏大叙事之下,完全为了他人牺牲自我的故事脚本是缺乏吸引力的,并不能成为支撑他们为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这也是为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发出“活着没有意义”的慨叹。
对张一得来说,一定是扪心自问过的:
从小到大,一路过关斩将,考试成绩那么好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有人说,他估计是想到要报答父亲,但是觉得父亲给自己的太多了,觉得不堪负重,从而选择轻生。
我不认同这种推论。
一来,因为如果父爱的牵绊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他至少为了父亲,也不会轻易做这样的选择。自杀防治理论揭示,当一个人呈现“人际取向”而非“自我取向”的时候,他更不容易自杀。当然,生存质量另当别论。
二来,更重要的是,他考上了名校,到名校读书了,这就是他已经报答父亲的证明,他并不是没有达成父母意愿,感觉对不起父母所以才自杀。
我认为,更符合情理的情况应该是:
爸爸的梦想已经实现了,那么接下去,我自己是不是要重复爸爸的人生呢?
读完书,找一个人结婚,然后生孩子,为了把他或她送上更好的学校?
如果这不是我自己想要的,那么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张一得高中毕业面试美国大学,在短暂的面试过程中,他多次提到想要“探索生命的意义”。
回过头来看,这是他对人究竟为何要活着产生迷茫的信号。
要知道,什么样的人总想探索生命的意义?
那些不会去思考活着为何的人,是不会去探索的,那些很清楚自己活着意义的人,也不会去探索,而那些觉得找不到活下去理由的人,总在试图探索这个问题。
请绝大多数的中国家长扪心自问一下,除了忙活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你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相信,绝大多数中国家长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如果要说“窒息”,我认为这才是真正让人窒息的所在。
自杀理论的先驱涂尔干在《自杀论》中写道,那些经历过混乱的人——迷失、没有认同感、没有根基——更容易自杀。
张一得一直和父亲生活,父亲就是他这个没有活着意义的人活下去的根基。而当他漂洋海外,根基动摇,这种强烈的疏离感和迷失感很容易被激发出来。
这些年来,类似这样的自杀或者出现严重心理问题的留学生,并不在少数。并不是说留学生群体心理问题特别突出,而是这样的环境,更容易导致本来就已经有比较严重认同问题的人走极端。
是时候反思这20年来形塑的家长和教育文化范式了。
作为父母,率先要成为孩子的榜样,让孩子看到,你们是怎么活出人生意义的。否则,你哪里有资格质疑他们对人生无意义的慨叹呢?
三、重大冲击性事件,怎能用这样的方式遮掩?
张一得之死,引发众人对育儿观念的激烈争议,无论矛头指向谁,在我看来,都是一群做了家长、没做家长的人站在自己角度的自说自话,并未真正站在张一得们的立场上,替他们考虑。
张一得之死,对谁的刺激最大?
除了张一得父母和亲朋,刺激最大的并不是父母辈或者上班族们,而是和张一得一般大的孩子们。
对他们来说,张一得是同类,也是他们中的翘楚。
他可能是他们心中的榜样、目标(当然,这也有父母们的功劳),而现在这个榜样就这样走了,对他们来说,就是重大的冲击性事件。
辛苦读书的目的是什么?考上名牌大学,然后自杀?这实在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能够理解和承受的。
然而,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的育儿、心理、社会热点公号,都还在争执教育理念有没有问题,却没有关心过问过张一得这样的孩子“人”怎样了。
不能不说,这是一大讽刺。
事实上,张一得本人,与其说是教育模式的受害者,不如说可能是创伤事件没有得到有效处理的受害者。
类似这样的突然死亡,他本人就曾亲历。
初三的时候,他从小学到中学最好的同学,也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毫无征兆”的自杀了。
而18岁的时候,他还表示,自己要在胸前做一个墓碑图案的纹身,以此纪念这位同学。而制作这个墓碑的原因是,这位初三同学的父母并不太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离世,所以墓地上没有墓碑。
童年好友,突然死亡,这对15岁的张一得来说,就是重大心理创伤,而其父母又试图遮掩其死亡,这不仅不会让同龄人忘记他,反而会因此成为一个“未完成”的哀悼,甚至让他自己也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质疑:
这样的生命,说走就走了,而且似乎就没有存在过一般,那么我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很多人认为,张一得是学哲学学坏了,因为哲学是必须要谈生死这个终极命题的。
我倒是觉得,他选择哲学,恰恰是在自救。
他希望通过这些中西方先哲的智慧,给他指一条明路。
不仅仅是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人文类学科,这些年报读的人数都大增。这或许并不是这些学科本身成为了热点,而是越来越多人苦思冥想试图从中寻求人生困惑的解答。
然而,与其让他们自己埋头故纸堆中,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一星半点的解答,何不我们主动一些,在这类重大冲击性事件之后,为他们提供真正管用的支持呢?
张一得的父亲教育有没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是退而求其次的,关键是张一得之死的冲击力必须先得到处理,而且是及时处理。
我希望父母们在这段时间可以专门抽时间,和孩子讨论讨论这个话题。即便不学哲学,生死命题都是一个人会去思索的,特别是看到这样同龄人殒命的消息之后,千万不要试图回避讨论,越是回避,越是会让孩子质疑生存的意义,就像张一得的发小之死没有得到很好处理一样。
让他们谈谈自己的看法,自己对生命的看法,好好地完成对同龄人的哀悼。
这也是生命教育。
四、原生家庭最大的问题,是学会独立行走
原生家庭是中国社会这几年讨论热度非常高的词汇。这本来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后来被心理学援用,由于诸多自媒体,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的发力,成为了一个大众词汇。
然而,普遍性来看,大众对原生家庭问题的解读是粗暴、简单的:一切孩子的问题,都是原生家庭的问题。而在这个推论下,结论往往就变成:
孩子的问题,都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而是父母的问题,父母要为孩子现在的情况承担最大甚至全部的责任。
而且,现在对孩子的定义,是终生化的,即一个人不管多大,即便30-40岁了,其父母都要为其负责。
育儿博主的学霸儿子离世,当然也就成为一个原生家庭的问题。而围绕其的讨论,也主要是关于父亲要为儿子这样的结局承担多大责任的问题。
当然,对一个人来说,原生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这种“孩子行为,父母买单”的论调,我不仅无法认同,而且必须指出,这恰恰是中国大部分原生家庭的主要问题所在:
我们习惯把孩子的优秀,归功于父母,自然孩子没那么优秀的时候,也会归罪于父母。
在这种逻辑下,现在张一得父亲受到的责难,好像并无问题。
但是,这个逻辑难道就没有人觉得有巨大的问题吗?
一个人努力培养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不优秀,就意味着他本人不是优秀的父母?
你努力做个优秀的父母是你的事,孩子优秀不优秀是他的事,这本来是两件事。
谁说,你努力了、优秀了,孩子一定要配合你,成为那个优秀的孩子?
这就是两个不同的课题,不需要捆绑在一起,而且也不应该捆绑在一起。
我们的原生家庭问题,恰恰是喜欢把两者捆绑在一起,没有分清楚彼此的责任才出了问题:
父母因为孩子优秀不优秀焦虑不安,孩子因为父母担心愧对父母的付出而诚惶诚恐,最后两个人都不好过。
假如我们可以做到,你做好你的,孩子做好他做好的——谁没做好,是自己负责,那这个关系就清晰了,大家也就轻松了。
用一句网络术语,父母和孩子,都要学会独立行走。
说回张一得的自杀。
拜托,一个人优秀,和自杀不自杀有什么关系?他自杀了,就不优秀了?
因为他自杀了,不优秀了,所以父母的培养就是不合格的?
这是多么严重原生家庭决定论才能得到的结论啊!
父母因素,家庭因素,可能是相关的,但原生家庭导致自杀、死亡,自杀、死亡就不优秀了这种直接的因果推论链条必须被斩断。
我正在读连弗洛伊德都从中取经的《性与性格》,作者是奥地利犹太裔哲学家奥托·魏宁格。也是从小的天才,会几国语言。
发表这本书的时候,魏宁格曾说:“我面临着三种可能:绞架、自杀,或者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辉煌。”
最终,他因为苦闷绝望自杀,时年才23岁。
难道他自杀了,就意味着他的优秀被否定了?进而意味着他的父母有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困境,也有自己必须面临的课题。我们都要学会独立行走。
而且,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意识到,这是自己负责的事情,而不是什么为了原生家庭而活、去死,他们才会真正意义上重视自己的生命,去思考生命对自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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